在一个苍茫的冬日黄昏,我流连驻足于庆云幽深的金山寺院外围,残阳如血,一切都是偶然的,是无意中的观察与留意。那红墙灰瓦的高大建筑把阴影投射到麦田上,有隐约的诵经声自寺院内传来,但我围绕它转了一个圆圈后竟然没有发现入口。是我忽略了么?门在哪里?整个寺院通体神秘,像川端康成笔下经典的幽寺,但又似曾相识,瓦楞上的荒草,风中飘来的气味,都给我以重温感,沿着一缕烟就能抵达回忆之乡。在疑惑与忐忑里我怀疑这幢寺院曾经在梦境出现过,或者眼前的画面干脆就是一个梦境?我咬了一下手指,感觉到真实的疼痛。后来,我还是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巷子,它被一株粗壮的老树遮拦着,以至于粗枝大叶的人难以发现这里有一个通道,这是故意的遮蔽,我一时不明白设计者的良苦用意。我的思维在瞬间刷了一下屏,被莫名心理驱使进入巷子。光线忽明忽暗,焚香气息扑鼻,周围死一样寂静,脚步绵软,感觉像行走在梦中一样恍惚。
齐居士
眼前呈现的画面出乎我意料之外,金山寺院内美得像一幅静止的水墨:院落干净整洁,积雪被清扫得颗粒不存,院内的两株腊梅已然爆开,一股清雅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。“禅院里的花,香味比雪更纯。 ”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出这句不知出处的诗。 凭借一点不好意思的佛门知识,我双手合十,念诵阿弥陀佛,很快与主持搭上话茬,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僧人,脸上表情单纯温和,网形皱纹松弛,像开片的瓷器。我们在火炉前对坐,用一把老铁壶烧开了水,泡了一壶陈年普洱。茶香四溢,烛光照亮了供案上的一尊莲花佛像,旁边有一个铜质香炉。 原来,金山寺有一番来历:修建这方圣地的人是位居士,俗号齐素萍,公元1942年出生于庆云县齐家村。其原本是客居南方的一普通平常家庭主妇,时年50多岁时,一天晚上,她梦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孩童在寒风中哭泣,孩童的衣衫破旧,赤脚在雪地上冻得通红。这让她善心大发,上前抱起孩童,哄了又哄,并且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。梦醒后她感觉奇怪,因为梦太逼真,让她在整整一天里都心绪不宁,眼前晃动着孩童的影子。此后,连续三天她都梦见了这个孩童,目光清纯如水、满面忧戚,望着她似有话说,却欲言又止,只是泪水长流。居士问其来历,不禁唬了一跳:孩童自称太子——南朝梁代著名的昭明太子!这是个不幸英年早逝的孩子,自幼聪慧过人,名萧统,他是诗人,学者,编撰存世作品集《昭明文选》30卷。
居士虽然大字不识几个,但早从小就从乡人口中得知太子的大名和有关他的传说,忍住惊讶上前询问,太子泪水涟涟,边哭边说,齐居士听了暗暗吃惊。原来太子落难,无处可栖,其修炼道场在遥远荒僻的东天目山,数年前寺庙被毁,如今已成废墟,风雨剥蚀着碎瓦残片。太子言频繁造访打扰,是看到居士慧根大德深厚,即向她求助,主持修复其寺院道场……居士闻言,一个激灵中醒来,太子清晰的语音犹在耳畔回响,屋子里似乎萦绕着太子的哭腔,急忙开灯,记下几行字,歪歪扭扭,却藏下一个隐秘天机。 几天之后,齐居士做出一个惊人决定:独自一人上东天目山修复道场,也就是说,她是如此固执地爱上了一个虚无的梦境,不由分说地信赖一个梦境,义无反顾。对于一个家庭妇女而言,做出这个决定的难度可想而知,她要承受各种压力,被周围人议论嘲笑,被家人视为疯子。但她意已决断,不可更改。居士身背行囊,独自深入东天目山寻找旧道场遗址。此前,她从未想过世间有这样一处荒芜的山峰,会与自己发生关联。奇怪的是,梦中的景象被一一验证,道场的原址在深山峡谷中很快找到。她感觉兴奋。这让她认定了神谕的存在,坚定了她修复道场的信念。当晚,她又梦见了韦驮菩萨——韦驮菩萨以护法著称,相传整个天目山都是其最早的道场。这对居士来说,一切都在验证,再大的破坏也没能赶走神灵。韦驮在梦中叮嘱居士要有吃苦的精神准备,修道场需经历八十一难才可做成。果然,在此后的日子,她承受了雨淋风吹,冰霜雪打,寒冷、饥饿、蚊叮、虫咬、蛇缠、熊袭、兽攻、火烤、水淹、雷击……十多年过去,堪称庞大的昭明寺道场宣告落成,东天目山恢复了一千年前的热闹,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。莲花灼灼,世上又多了一处佛门圣地,在不停地向人间传达佛愿,并且影响四周。而居士也已经进入年迈老境,她端坐在红木椅上,神态安详,表情放松,目光释放出自然流露的舒适宁静,焦虑消失。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:当一个人完成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,心就安了。无论身在俗世,还是念佛、修道,甚至习武都一样。她修复了昭明寺,昭明寺也成就了她本人。阿弥陀佛! 齐居士在南方完成她的心愿后,又八方筹措,回家乡山东庆云恢复重建了这幢我所见到的金山寺。 我喜欢这座寺院的幽寂地气:人置身其中,会嗅到一股暗香气冉冉上升,周围静若幽梦一帘,让人产生虚幻迷离的隔世之感,效果其实来自齐居士的精心设计,她要以此纪念梦境所带来的觉悟与启示。 作者简介:周蓬桦,山东省作协首届签约作家。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新潮杂志执行主编。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。出版文集多部,曾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,中华铁人文学奖,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。